我叫陈安,十年寒窗,一朝中举,成了人人羡慕的新科状元。
我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。
可没想到,自从我当了官,我娘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。三天一小病,五天一大病,请来的大夫换了一茬又一茬,开的方子里的名贵药材,让我本就不富裕的家底迅速见了底。
我娘躺在床上唉声叹气,说她是为了供我读书操碎了心,如今落下一身病根。我妹妹陈蓉在一旁哭哭啼啼,说嫂子嫁过来什么福都没享,就要跟着受苦。
我愧疚得抬不起头,觉得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。
只有我的娘子柳书玉,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。她只是默默地照顾我娘,默默地打理家事。
直到那天,家里最后一块碎银子都拿去抓了药,我娘看着她的眼神,开始不对劲了。
我正准备为了孝道,去求娘子动用她的嫁妆。
她却先开了口,她说:“夫君,从明天起,这个家的账,我来管。”
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。
后来我才发现,我这个看起来温温吞吞的娘子,她不是来管账的。
她是来讨债的。
1
我叫陈安,是个状元。
这话搁以前,我能把胸膛挺到天上去。
现在嘛,我一听见“状元”这两个字,脑仁就疼。
我中了状元,翰林院点了编修,正六品的官,不大不小,但好歹是京官,说出去有头有脸。
我以为,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。
结果,官袍还没焐热,我娘就病了。
病的很突然,也很及时。
就在我领了第一个月俸禄的第二天,她老人家“哎哟”一声,就倒在了床上。
请来的大夫捻着山羊胡子,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词,什么肝气郁结,心脾两虚。
结论就一个:得养着,得用好药材养着。
我还能说什么?
孝道大过天。
这是圣人说的,也是我前半辈子刻在骨子里的信条。
于是,我那点微薄的俸禄,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。
人参、灵芝、当归、鹿茸……这些我只在书里见过的名贵药材,流水价地往家里搬。
我娘的脸色,倒是随着药汤的灌溉,一天比一天“红润”。
可我的脸,一天比一天白。
这天,我刚从翰林院下值,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回到家。
刚进门,就听见我妹妹陈蓉的哭声。
“娘,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!你要是走了,我跟哥哥可怎么活啊!”
我一个激灵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正房。
只见我娘躺在床上,双眼紧闭,面色潮红,旁边跪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蓉。
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。
“娘!娘你怎么了?”
我扑到床边,抓住我娘的手,入手一片滚烫。
陈蓉抬起一双哭肿的核桃眼,抽噎着说:“哥,你可算回来了!娘今天下午就说心口疼,喘不上气,刚刚……刚刚就晕过去了!”
我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“大夫呢?请大夫了吗?”
“请了,王大夫刚走,说是……说是急火攻心,得用百年的老山参吊着命才行。”
百年老山参?
我眼前一黑,差点没跟着我娘一起晕过去。
别说百年的,就是十年的,现在都快把我家给吃空了。
我一个穷书生,哪来那么多钱?
“哥……”陈蓉拉了拉我的袖子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“王大夫说,再拖下去,娘……娘就危险了。”
我六神无主,在屋里团团转。
孝道,孝道……
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正在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,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“夫君,回来了。”
我回头,看见了我的娘子,柳书玉。
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裙,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她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。
看见她,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“书玉,你快想想办法,娘她……”
柳书玉走到床边,看了一眼床上“昏迷不醒”的我娘,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陈蓉。
她没说话,只是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,轻轻搭在我娘的脖颈上。
我跟陈蓉都屏住了呼吸。
过了片刻,柳书玉收回手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“脉象平稳,中气十足,没什么大碍。”
陈蓉一下子就炸了毛。
“嫂子!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我还会咒我娘不成?王大夫都说了,娘病得很重!”
柳书玉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很淡,却让陈蓉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小了下去。
她没理陈蓉,转头对我说道:
“夫君,把药给娘喂了吧,这是安神的方子。”
说完,她把药碗递给我,转身就走,自始至终,脸上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。
我端着那碗药,脑子还是懵的。
这是什么情况?
一个说性命垂危,一个说没什么大碍。
我到底该信谁?
2
我最终还是信了大夫。
毕竟人家是专业的。
我把柳书玉端来的安神汤放在一边,咬着牙,从本就不多的积蓄里,又抠出几两银子,差人去药铺买了那所谓的老山参。
看着银子变成一片干巴巴的参片,我的心都在滴血。
参片熬成汤,我亲自喂到我娘嘴里。
说也奇怪,一碗参汤下去,我娘悠悠转醒了。
她虚弱地睁开眼,拉着我的手,老泪纵横。
“儿啊,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我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“娘,您说什么胡话,您会长命百岁的。”
陈蓉也在一旁抹着眼泪:“就是啊娘,哥哥为了给你买这百年山参,把我们最后一点家底都掏空了。你可得快点好起来。”
我娘一听,挣扎着就要坐起来。
“什么?安儿,你怎么能这么做!快,快把参片退了,我这把老骨头,不值得……”
我们娘俩上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的感人戏码。
最后,我娘“拗不过”我,含泪喝完了剩下的参汤,精神头看起来好了不少。
晚上,我回到自己房里,柳书玉正坐在灯下看书。
不是什么诗词歌赋,是一本账册。
她看得专注,连我进来都没发现。
烛光下,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安静,也格外……清冷。
我心里憋着一股气。
“书玉,今天下午,你为什么说娘没事?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,但还是带上了一丝质问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要是耽误了,后果不堪设想!”
柳书玉这才抬起头,合上账本,静静地看着我。
“夫君,你觉得,娘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?”
我一愣,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。
“就……就是我当官之后啊。”
“那在你当官之前呢?”她继续问。
“之前……之前娘身体好得很,还能下地干活呢。”
我说完,自己也沉默了。
是啊,我娘的病,来得太巧了。
巧得就像是算好了一样。
柳书玉站起身,给我倒了杯茶,递到我手里。
“夫君,你读圣贤书,讲究君臣父子,讲究孝悌之道,这都没错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小锤子一样,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。
“但是书上没教你,人的心,是会变的。”
我端着茶杯,手有点抖。
“你……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“我想说,家里的钱,不多了。”
柳书玉从梳妆台的一个小匣子里,拿出几个铜板,在我面前一字排开。
“这是我们这个月剩下的所有钱。你今天的俸禄,加上给娘买药的开销,已经超了。”
“为了买那根参,你动了我们最后的生活钱。”
我看着那几个孤零零的铜板,脸上火辣辣的。
一个大男人,新科状元,竟然被几个铜板给难住了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我声音干涩。
“我还有些嫁妆……”
我话没说完,就被柳书玉打断了。
“嫁妆是我的。”
她语气依旧平淡,但内容却让我心头一震。
“夫君,嫁妆是女人最后的依靠,不到万不得已,不能动。”
“可是娘的病……”
“所以,”柳书玉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从明天起,这个家的账,我来管。”
我看着她平静的眼睛,突然觉得,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这位娘子。
她不是什么都不懂。
她只是什么都不说。
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我说完这个字,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。
就好像,一直压在身上的那座叫“孝道”的大山,被人轻轻地挪开了一点缝隙。
3
第二天一早,柳书玉就正式接管了家里的中馈。
我娘半躺在床上,听我说完这个决定,脸色变了变。
“让书玉管家?她……她行吗?她一个商贾之女,懂什么柴米油盐,别把家底都败光了。”
陈蓉也在一旁煽风点火:“是啊哥,嫂子又没管过家,万一算错了账,我们家可就得喝西北风了。”
我还没来得及开口,柳书玉就端着一本崭新的账册走了进来。
她对我娘和我妹福了福身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
“娘,小妹,以前是媳妇不懂事,没能为娘分忧。以后家里的开销,媳妇会一一记下,每月初一十五,拿给娘和夫君过目,绝不会乱花一文钱。”
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表明了态度,又堵住了我娘和我妹的嘴。
我娘哼哼唧唧地没再说什么,算是默许了。
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,就这么拉开了序幕。
柳书玉管家的第一天,家里风平浪静。
第二天,依旧风平浪静。
第三天,问题来了。
家里的厨娘张妈,哭丧着脸来找我娘,说新来的大奶奶,把她采买的油水全都给克扣了。
“老夫人,您是不知道啊,那大奶奶,拿着个算盘,对着我买的菜,一颗颗地算。说我买的白菜比东街贵了一文钱,买的猪肉少了半两,硬是从我的月钱里给扣了。”
我娘一听,立刻来了精神,拍着床板让我去评理。
我硬着头皮找到柳书玉。
她正在院子里,手里拿着一个小秤,在称今天刚送来的木炭。
阳光下,她的手指白皙修长,拨弄着秤砣,动作娴熟得像个经验老道的掌柜。
我把张妈的话学了一遍。
柳书玉听完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夫君,你去把张妈叫来,我跟她当面对质。”
很快,张妈扭扭捏捏地过来了,身后还跟着我娘和我妹。
一副要三堂会审的架势。
柳书玉放下手里的秤,翻开她的账本。
“张妈,你说我克扣你的月钱?”
“大……大奶奶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这个月的采买账目在这里。”柳书玉指着账本,“白菜,市价三文一斤,你报四文。猪肉,你报了三斤,实称二斤八两。还有这木炭,你报的是五十斤的银丝炭,送来的却是四十斤的杂炭。”
她每说一句,张妈的脸就白一分。
柳书玉抬起头,看着张妈,眼神像淬了冰。
“我只扣了你多报的钱,没有把你送官,已经是看在你在陈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。”
“你若是不想干,现在就可以结了工钱走人。”
张妈吓得“扑通”一声就跪下了,磕头如捣蒜。
“大奶奶我错了,我再也不敢了,您饶了我这一次吧!”
我娘和我妹站在旁边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想插嘴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因为柳书玉的账本,记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时间,地点,物价,人证,一应俱全。
这哪里是账本,这简直就是罪证。
我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厨娘,再看看我那个不动声色的娘子。
我突然明白,她接管的不是账本。
她接管的,是这个家的规矩。
而她,就是定规矩的人。
4
张妈的事情,只是一个开始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算是开了眼了。
柳书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,而我们家那些藏在暗处的窟窿和蛀虫,就是她的猎物。
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账房里,抱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打。
家里但凡有开销,无论大小,都得有她的条子才能去账房支钱。
没过几天,我妹妹陈蓉就受不了了。
她冲到我书房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。
“哥!你管管你媳妇吧!她……她简直不是人!”
我被她哭得头大。
“又怎么了?”
“她把我的月钱给停了!”陈蓉哭得更凶了,“我不过是想去买盒新出的胭脂,去账房支钱,她竟然不给!还说……还说胭脂是靡费之物,家里现在要以娘的病为重,一切从简!”
“这日子没法过了!我还是不是陈家的小姐了?”
我听了也觉得有些过分。
女子爱俏,天经地义,一盒胭脂也花不了多少钱。
我找到柳书玉,委婉地提了这件事。
她正在核对药材的账目,闻言,只是淡淡地抬了下眼。
“夫君,你可知小妹上个月,光是买胭脂水粉,花了多少钱?”
我摇了摇头。
柳书玉翻开另一本账册,推到我面前。
“三两七钱银子。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三两七钱!
这都快赶上我一个月的俸禄了!
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,她这么能花钱?
柳书玉指着账目,继续说:“这还是记在账上的,没记账的,怕是只多不少。”
“夫君,你觉得,在我们连给娘买药的钱都快拿不出来的时候,她花这么多钱去买一瓶涂在脸上的东西,合适吗?”
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。
我只觉得脸上臊得慌。
我这个状元郎,读了满腹经纶,却连自己家的账都算不明白。
真是个笑话。
我灰溜溜地回了书房,把陈蓉给训了一顿。
陈蓉哭着跑去找我娘告状。
我娘自然是心疼女儿的,拄着拐杖就来找柳书玉理论。
“柳氏!你这是什么意思?蓉儿是我陈家的女儿,买盒胭脂怎么了?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们娘俩好过是吧?”
我娘气势汹汹。
柳书玉却不慌不忙,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,打开,里面是几支上好的血燕。
“娘,您误会了。儿媳不是舍不得钱,只是想把钱花在刀刃上。”
她把燕窝推到我娘面前。
“这是儿媳今天托人买的上好血燕,对您的身体最有好处。只是这燕窝价格不菲,家里的银钱实在紧张,只能委屈小妹,暂时省下些胭脂钱了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我娘,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为难”。
“毕竟,在儿媳心里,什么都没有娘的身体重要。您说是不是?”
我娘看着那几支晶莹剔透的血燕,再看看一脸“孝顺”的柳书玉。
她一口气堵在胸口,上不去也下不来。
她能说什么?
说女儿的胭脂比自己的命还重要?
她要是敢这么说,传出去,整个京城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。
最后,我娘只能憋着气,把燕窝收下了,恨恨地瞪了柳书玉一眼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我站在一旁,从头看到尾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这位娘子,手里好像有两本账。
一本是钱的账,一本是人情的账。
她算得,可真清楚。
5
我娘和陈蓉消停了几天。
但这种消停,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。
她们很快就想出了新的招数。
既然明着要钱要不出来,那就暗着来。
这天中午,我娘突然说没胃口,什么都吃不下,就想喝城南“福记”的莲子羹。
那福记离我们家,一个在城南,一个在城北,来回得一个多时辰。
我娘就躺在床上,有气无力地说:“安儿啊,娘知道这大热天的,为难你了。你要是忙,就算了,娘不喝也没什么,就是心里馋得慌……”
她这么一说,我这个大孝子哪里还坐得住。
我二话不说,顶着大太阳就出门了。
等我满头大汗地把莲子羹买回来,我娘已经“饿”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她喝着莲子羹,夸我孝顺。
陈蓉也在一旁帮腔:“是啊,还是哥哥心疼娘。不像有的人,嘴上说得好听,真到了要出钱出力的时候,人影都见不着。”
这话明显是说给柳书玉听的。
柳书玉当时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,对这边的话充耳不闻。
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觉得她对我娘,确实是冷淡了些。
这样的事情,接二连三地发生。
今天想吃东街的糕点,明天想听西街的说书。
我每天下值回来,都不得清闲,像个陀螺一样,被我娘和我妹指使得团团转。
而柳书玉,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。
她把家里的开销管得死死的,但对我娘和我妹这些“无理”的要求,却从不阻拦。
她只是在我每次出门前,都会递给我一个装得刚刚好的钱袋。
不多不少,正好够买东西。
连一个铜板的富余都没有。
我渐渐地,也察觉出不对劲了。
我娘的“馋”,和我妹的“怨”,好像都是冲着柳书玉去的。
她们是想通过折腾我,来表达对柳书玉的不满。
也是想向我证明,这个家里,还是她们说了算,儿媳妇终究是外人。
我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
一边是生我养我的娘,一边是与我同床共枕的妻子。
我感觉自己快被撕裂了。
这天晚上,我又被使唤去买什么“百年老店”的卤猪蹄。
等我提着油腻腻的猪蹄回来,已经**更天了。
我推开房门,柳书玉还没睡。
她坐在桌边,桌上摆着两样东西。
一本是家里的账册,一本是我这个月的俸禄银子,还没动过。
“夫君,你过来。”她朝我招了招手。
我走过去,一股浓重的猪蹄味。
柳书玉像是没闻到,她指着账册对我说:
“这个月,家里一共开销二十三两四钱。”
“其中,给娘治病的药材,共计八两二钱。”
“家里日常嚼用,包括下人月钱,共计五两一钱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头看着我。
“剩下的十两一钱,夫君,你知道花在哪儿了吗?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,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她翻开后面几页,上面密密麻麻,记的全是这个月我为我娘跑腿买的东西。
城南的莲子羹,二钱银子。
东街的状元糕,三钱银子。
西街的说书赏钱,五钱。
……
一直到今晚的卤猪蹄,一钱五分。
每一笔,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柳书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依旧是那么平淡。
“这些钱,都花在了娘‘馋嘴’上。”
“夫君,你一个月的俸禄,是二十两。现在,为了满足娘的口腹之欲,已经花掉了一半。”
“你觉得,这是一个正在‘养病’的人,该有的开销吗?”
我看着那本账册,上面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个巴掌,狠狠地扇在我脸上。
火辣辣的疼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在尽孝。
买点吃食,花不了多少钱。
可我没想到,这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,竟然是这么大一个数字。
我才是那个最愚蠢的人。
我被她们当枪使,还自以为是孝感动天。
小丑竟是我自己。
我看着柳书玉,她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。
我突然明白,她什么都知道。
她不拦着我,是想让我自己看清楚。
看清楚我娘和我妹的真面目。
也看清楚,我自己的愚蠢。
6
那一晚,我彻夜未眠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翰林院,一整天都心不在焉。
我满脑子都是那本账册。
还有柳书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。
下值的时候,同僚约我去喝酒,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。
我需要静一静。
我喝得酩酊大醉,被同僚送回家的时候,已经月上中天。
刚进家门,就听见我妹陈蓉尖利的嗓门。
“人呢!我哥呢!这么晚了还不回来,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把他给藏起来了!”
我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,正好看见陈蓉指着柳书玉的鼻子骂。
“我告诉你柳氏!我哥可是状元郎!你要是敢在外面给他招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,败坏他的名声,我娘第一个饶不了你!”
柳书玉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也不说话,任由她骂。
我酒劲上头,加上心里憋了一天的火,一下子就炸了。
“你给我闭嘴!”
我一声怒吼,把陈蓉吓了一跳。
她看见我,先是一愣,随即又委屈地哭了起来。
“哥!你终于回来了!你看看她,我问她你去哪儿了,她一个字都不说!她根本没把你这个夫君放在眼里!”
我看着她那副颠倒黑白的嘴脸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是我自己去喝酒的,跟她没关系!”我扶着门框,大着舌头说,“还有,以后不许你这么跟她说话!她是你的嫂子!”
陈蓉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。
我娘也闻声拄着拐杖出来了。
“安儿,你怎么喝成这样?蓉儿也是关心你……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,吼你妹妹呢?”
又是这套说辞。
外人。
我看着站在灯影下,身形单薄的柳书玉。
再看看我面前这两个血脉相连的亲人。
我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。
我借着酒劲,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吼了出来。
“娘!你到底病没病,你自己心里清楚!”
“还有你,陈蓉!你天天除了挑拨离间,还会干什么?你吃的穿的,哪一样不是我赚来的?哪一样不是你嫂子省下来的?”
“你们要是不想在这个家待,就给我滚出去!”
我吼完,整个院子都安静了。
我娘和我妹都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。
可能在她们眼里,我一直都是那个温顺听话的孝子。
她们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。
我吼完,酒也醒了一半。
看着她们震惊的表情,我心里有点后悔。
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。
就在这时,柳书玉走了过来。
她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“夫君,你喝多了,我扶你回房休息。”
然后,她转过头,看着我娘和我妹,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。
“娘,小妹,夫君说的没错。”
“这个家,确实容不下闲人了。”
我娘的脸瞬间就白了。
“柳氏,你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柳书玉微微一笑,那笑容很淡,却带着一股子寒气。
“我的意思是,从明天起,家里的粗活,就由小妹来做吧。”
“张妈年纪大了,腿脚不便,我已经把她辞退了。”
“既然小妹这么心疼哥哥,这么孝顺娘,想必为这个家出点力,也是心甘情愿的。”
陈蓉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。
“什么?让我……让我干粗活?你疯了!”
“我不同意!”我娘也尖叫起来,“蓉儿是大家闺秀,十指不沾阳春水,怎么能干那些下人干的活!”
柳书玉脸上的笑容不变。
“可以啊。”
“那娘您就自己掏钱,再请一个下人回来。”
“家里的账上,是没这笔钱了。”
说完,她不再理会身后鸡飞狗跳的两个人,搀着我,径直回了房。
关上房门的那一刻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我娘和我妹,像两只被掐住脖子的鸡,呆立在院子里。
我突然觉得,我娘子的刀,虽然不常出鞘。
但每一次,都又快,又狠。
7
陈蓉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干活的命运。
因为我娘没钱。
她的私房钱,早在前段时间“养病”的时候,就花得差不多了。
于是,我们家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
昔日的大小姐陈蓉,每天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,不是在劈柴,就是在洗衣。
一开始,她还想耍滑头,不是打碎了碗,就是烧糊了饭。
然后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娘面前告状。
柳书玉也不骂她。
她只是默默地把陈蓉打碎的碗,烧糊的饭,折算成银子,从我娘的“汤药费”里扣。
美其名曰:损坏公物,照价赔偿。
我娘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柳书玉骂她是“黑心肝的”,骂了半个时辰,结果一口气没上来,又“晕”了过去。
陈蓉吓得六神无主,哭着喊着让我去请大夫。
我还没动,柳书玉就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进来了。
“不用请大夫了,把这个给娘灌下去就行。”
陈蓉看着那碗不明液体,一脸惊恐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
“黄连水。”柳书玉言简意赅。
“黄连水?”陈蓉叫了起来,“嫂子,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娘!我娘身子这么虚,怎么能喝这么苦的东西!”
柳书玉瞥了她一眼。
“王大夫上次说,娘是肝火过旺,急火攻心。黄连,清热泻火,对症下药。”
她把碗递给陈蓉。
“你是娘的亲女儿,你来喂吧。记得,一定要全部灌下去,才能见效。”
陈蓉端着那碗黄连水,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她看看床上“昏迷不醒”的亲娘,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柳书玉。
她犹豫了。
万一这黄连水真灌下去,亲娘没病也得喝出病来。
就在她犹豫的瞬间,床上的我娘,眼皮子动了动。
然后,她“悠悠”转醒,虚弱地摆了摆手。
“我……我这是在哪儿……”
演得还挺像。
柳书玉面无表情地走上前,把黄连水端到我娘面前。
“娘,您醒了。正好,大夫说您肝火旺,媳妇特地给您熬了黄连水,您快趁热喝了吧。”
我娘看着那碗黑漆漆的黄连水,脸都绿了。
她这辈子,最怕的就是吃苦。
她干笑了两声:“不……不用了,我感觉……好多了。”
“良药苦口。”柳书玉坚持道,“娘,您的身体要紧。”
说着,就要上手来喂。
我娘吓得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,动作利索得不像个病人。
“我说了我好了!安儿,蓉儿,快扶我起来走走,我感觉我能下地了!”
她一边说,一边飞快地穿上鞋,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。
那矫健的步伐,比我都快。
陈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。
柳书玉端着那碗黄连水,转头对陈蓉说:
“既然娘不喝,那也别浪费了。小妹你最近干活也辛苦,想必也有些上火,这碗就给你吧。”
陈蓉的脸,瞬间变得和她娘一样绿。
我站在旁边,实在是忍不住,转过身,肩膀不停地抖动。
我这个娘子。
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。
8
我娘的病,自打“黄连水事件”之后,就奇迹般地好了。
她不再喊心口疼,也不再头晕眼花了。
每天精神矍铄,甚至还能绕着院子走上两圈。
她和陈蓉似乎也认命了。
一个不再装病,一个老老实实地干活。
家里一时间,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。
我天真地以为,好日子就要来了。
事实证明,我还是太年轻了。
她们打不倒柳书玉,就开始琢磨我了。
这天,我娘把我叫到房里,屏退了下人,一脸神秘地对我说:
“安儿啊,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,身边总得有几个得力的人帮你。”
我点点头:“娘说的是。”
“你看你舅舅家的那个表弟,叫李昂的,你还记得吧?那孩子,从小就机灵,又读过两年书,让他来给你当个师爷,帮你处理些文书,你看怎么样?”
我舅舅家的表弟?
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吊儿郎当,游手好闲的形象。
让他给我当师爷?
怕不是要把我的官位都给弄丢了。
我刚想拒绝,我娘就拉住了我的手,眼眶红了。
“安儿,娘知道,你舅舅家以前对我们不好。可不管怎么说,那也是你嫡亲的舅舅啊。如今我们家好过了,可不能忘了本。”
“你表弟也是没办法,家里穷,媳妇都娶不上。你就当,帮娘还个人情,行吗?”
又是这招。
用亲情和道德来绑架我。
我一个头两个大。
这件事,我不敢跟柳书玉说。
我怕她不同意,又跟我娘起冲突。
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,说我考虑考虑。
结果第二天,我那个所谓的表弟李昂,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,自己找上门来了。
人还没进门,声音就先传了进来。
“姑妈!表哥!我来了!”
我看着那个嬉皮笑脸,一副地痞流氓样的李昂,眼前阵阵发黑。
我娘倒是高兴得很,拉着他的手,嘘寒问暖。
陈蓉也一反常态,对他客客气气的。
看来,这事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。
就等着我往里钻呢。
柳书玉从账房出来,看到李昂,眉毛都没动一下。
我娘得意洋洋地介绍:“书玉啊,这是你表弟李昂,以后就在府里住下,给你夫君帮忙了。”
我紧张地看着柳书玉,生怕她当场发作。
结果,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对下人吩咐道:
“带表少爷去西厢房住下吧。”
然后,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
她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?
我有点不敢相信。
李昂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在我家住了下来。
他每天什么事都不干,就跟着我进进出出。
在翰林院,他对我那些同僚吹牛拍马,说自己是我最器重的幕僚。
回到家,他就对我娘和陈蓉献殷勤,把我这个正主晾在一边。
最让我受不了的,是他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,总是在柳书玉身上打转。
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欲望,毫不掩饰。
我警告了他两次。
他嬉皮笑脸地跟我打哈哈,说自己只是觉得表嫂长得好看。
我气得想揍他,却被我娘拦了下来。
“安儿!你怎么能对你表弟动手!他也是好心!”
我看着这一家子“亲人”,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。
这哪里是家。
这分明就是一个土匪窝。
而我,就是那个被他们绑上山的倒霉蛋。
我不知道的是,在土匪窝里,真正可怕的,从来都不是嗓门最大的那个。
而是那个最安静的。
9
李昂在我家住了半个月,就把自己当成半个主人了。
他不仅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,还开始对家里的下人颐指气使。
甚至,他还想插手家里的账目。
这天,他喝了点酒,摇摇晃晃地就闯进了账房。
“表嫂,我来看看账本,以后也好帮表哥分担分担。”
当时柳书玉正在算账,闻言,头也没抬。
“账房重地,闲人免入。”
李昂仗着酒劲,不依不饶。
“我怎么是闲人呢?我可是表哥的师爷!家里的账,我当然要过问!”
他说着,就伸手去拿桌上的账本。
柳书玉终于抬起了头。
她的眼神很冷。
“我再说一遍,出去。”
李昂被她看得心里发毛,但仗着我娘在背后撑腰,胆子又大了起来。
“表嫂,你别给脸不要脸!我告诉你,这个家,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了算!”
他话音刚落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。
柳书玉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戒尺,狠狠地抽在了他的手背上。
李昂“嗷”的一声惨叫,缩回了手。
手背上,一道鲜红的印子,迅速地肿了起来。
“你……你敢打我!”李昂捂着手,满脸的不可置信。
柳书玉站起身,手里掂着那把戒尺。
“打你?我今天还要教你,什么叫规矩。”
她走到门口,对外面的下人吩咐道:
“关门。”
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,立刻把账房的门给关上了。
“把李昂,给我按住。”
李昂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两个家丁一边一个,死死地按在了地上。
他这才慌了,大声喊叫起来。
“救命啊!杀人啦!柳氏要杀人啦!”
柳书玉充耳不闻,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“第一,我是你的长辈,是你的表嫂,你对我无礼,该打。”
“啪!”戒尺狠狠地落在了李昂的背上。
“第二,账房是陈家重地,你擅自闯入,意图不轨,该打。”
“啪!”又是一下。
“第三,你身为客,却无客礼,在主人家耀武扬威,败坏门风,该打。”
“啪!啪!啪!”
戒尺一下下地落下,声音清脆,伴随着李昂杀猪般的嚎叫。
我闻声赶到的时候,正好看到这一幕。
我的娘子,那个平日里安静得像一幅画的女人,此刻手里拿着戒尺,像个冷酷的执法者。
而我的那个表弟,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,哭爹喊娘。
我娘和陈蓉也赶到了,在门外疯狂地拍门。
“柳氏!你这个毒妇!快开门!你要是敢伤我侄子一根汗毛,我跟你没完!”
柳书玉置若罔闻。
她足足打了二十下,才停了手。
李昂已经只剩下哼哼的力气了。
柳书玉扔掉戒尺,拿出帕子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。
然后,她让家丁打开了门。
我娘和陈蓉立刻冲了进来,抱着地上的李昂,哭天抢地。
柳书玉看都没看他们一眼,径直走到我面前。
“夫君,这个人,我帮你处理掉了。”
“从此以后,陈家,没有这门亲戚。”
她的语气,平静得就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
可我却听得心惊肉跳。
我看着她,突然觉得,她哪里是什么账房先生。
她分明就是个女王。
一个在我家里,建立起自己绝对秩序的女王。
10
李昂被打得皮开肉绽,第二天就灰溜溜地被我娘派人送回去了。
临走前,他看柳书玉的眼神,像是见了鬼。
我娘也彻底撕破了脸。
她指着柳书玉的鼻子,骂了足足一个时辰,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。
“扫把星”、“毒妇”、“不下蛋的母鸡”。
柳书玉就那么静静地听着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等我娘骂累了,喝水去了,她才开口。
“娘,您骂完了吗?”
我娘一愣。
“骂完了,就该谈谈正事了。”
柳书玉从袖子里,拿出了一张纸。
我娘一看到那张纸,眼睛都亮了。
“休书?安儿!你终于想通了,要休了这个毒妇了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写休书了?
柳书玉摇了摇头。
“娘,您看错了。”
“这不是休书。”
她把那张纸,在我娘和我面前,缓缓展开。
“这是分家文书。”
分家文书?
我和我娘都愣住了。
只听柳书玉不疾不徐地念道:
“陈氏分家文书。长子陈安,与母陈氏、妹陈蓉,即日起,分门立户,另行生活。”
“现有家产,共计田产三亩,位于城郊。宅院一处,即此地。现银五十三两。”
“念及陈氏养育之恩,长子陈安,自愿将城郊田产,尽数归于陈氏名下。另,奉上现银三十两,作为赡养之资。”
“自此之后,长子陈安,每月另奉赡养银二两,逢年过节,另有孝敬。两家财产,再无瓜葛。恐口无凭,立字为据。”
她念完,整个房间,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娘的嘴巴,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。
她做梦都想把柳书玉赶走,独占我这个状元儿子。
可她从来没想过,柳书玉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。
分家?
分了家,她还怎么拿捏我?
还怎么享受“状元母亲”的福气?
那每月二两的赡养银,够干什么的?连她以前买燕窝的零头都不够!
“我不分!”
我娘反应过来,一把抢过那文书,撕得粉碎。
“我告诉你柳氏,只要我活一天,这个家就休想分!”
“我是安儿的娘!他的一切都是我的!你一个外人,凭什么来分我的家产!”
她像个疯子一样嘶吼。
柳书玉看着地上的纸屑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“娘,您撕了也没用。”
“这份文书,我已经誊抄了十份。并且,请了坊间的里正,和夫君的几位同僚,做了见证。”
“您现在去问问,怕是半个京城,都知道状元郎陈安,是个孝感动天的大孝子。为了让母亲颐养天年,不惜净身出户。”
我娘的吼声,戛然而止。
她的脸上,血色褪尽。
她明白了。
柳书玉这是早就挖好了坑,就等她往里跳了。
她要是再闹,闹到外面去,丢脸的不是柳书玉,是她自己。
一个“不慈”的恶婆婆的名声,她是背定了。
我看着我娘那张惨白的脸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我转头看着柳书玉。
我问她:“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?”
她看着我,答道:
“在你那个表弟,踏进家门的那一刻。”
我明白了。
从那个时候起,她就已经判了我娘和我妹“死刑”了。
我这位娘子,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。
她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,便是一击毙命。
11
分家的事情,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我娘大病一场,是真的病了。
但没人再信她了。
我和柳书玉,带着剩下二十三两银子,和一些简单的行李,搬出了那个家。
我们在翰林院附近,租了一个小小的两进院子。
没有了吵闹和算计,日子一下子清净得有些不习惯。
我每天去翰林院上值,柳书玉就在家看看书,算算账,或者打理一下院子里的小菜圃。
她话不多,我们俩待在一起,常常半天都不说一句话。
但我觉得很安心。
这种安心,是我在那个所谓的“家”里,从未有过的。
我这才发现,我对我这位娘子,了解得少之又少。
我只知道她父亲是江南的富商,她从小耳濡目染,精于算计。
我好奇地问她,她父亲是怎么教她的。
她当时正在拨弄算盘,闻言,动作停了一下。
“我爹说,天底下,有两本账最难算。”
“一本是钱账,一本是人情账。”
“钱账算得清,能让你活下去。人情账算得清,能让你活得好。”
“他说,人心就像算盘珠子,有来有往,才能盘活。只进不出,或者只出不进,早晚都是一盘死账。”
我听得若有所思。
原来,在我眼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,在她眼里,都是一笔笔需要计算的人情账目。
我娘对我所谓的“养育之恩”,是“出”。
我对我娘的“孝顺”,是“进”。
一开始,这盘账是平的。
可后来,我娘她们不断地索取,不断地消耗这份恩情,却没有任何回报。
这盘账,就崩了。
而柳书玉,就是那个冷静的、及时的、清盘的人。
我看着她,突然觉得有些心疼。
一个姑娘家,本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。
她却要过早地去学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,用一层冷硬的外壳,把自己包裹起来。
我忍不住伸出手,握住了她放在算盘上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。
她似乎愣了一下,抬起头看我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:
“书玉,以后,我来学着算账。”
“你不用再这么辛苦了。”
她看着我,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,闪了一下。
很快,又恢复了平静。
她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,从我手里,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继续拨弄她的算盘。
但我看见,她的耳根,悄悄地红了。
我笑了。
原来我那无所不能、刀枪不入的娘子,也是会害羞的。
12
搬出来之后,我娘那边,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。
听说,她把那三亩地租了出去,加上我每月给的二两银子,日子过得不好不坏。
陈蓉没了丫鬟伺候,又懒得干活,很快就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。
听说,我娘正托人给她相看人家,想赶紧把她嫁出去。
我听了,也只是笑笑,没再多问。
分家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,从此以后,我们是两家人了。
我和柳书玉的日子,过得平淡又安稳。
我的俸禄虽然不高,但柳书玉很会过日子。
她用我们不多的积蓄,在京城里盘下了一个小铺面,做起了布匹生意。
她从不去铺子里,只在家里遥控指挥。
但那铺子的生意,却一天比一天好。
我们的日子,也渐渐宽裕了起来。
我有时候看着她,会觉得很不真实。
我常常在想,她当初,为什么会嫁给我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穷书生。
以她的家世和才智,想嫁个王孙公子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这天,我终于忍不住,问了出来。
她正在给我缝补一件旧官服的袖口,闻言,针线顿了一下。
她抬起头,看了我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。
她才轻轻地开口。
“因为我爹说,你这支股,能涨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股?”
“他说,男人就像一本账。有的人,账面好看,流水也大,但都是虚的,底下早就烂了根,随时都会崩盘。”
“有的人,账面虽然不好看,但根基扎实,清清白白,每一笔都是实在的。只要用心经营,早晚会变成一本厚实的、能传家的好账。”
“我爹说,你就是后面这种。”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
敢情我这十年寒窗,在她爹眼里,就是一支……潜力股?
我看着柳书玉,哭笑不得。
“所以,你嫁给我,就是一笔……投资?”
柳书玉低下头,继续缝补我的衣服,嘴角却微微向上翘了一下。
“嗯。”
“是我这辈子,做得最划算的一笔投资。”
窗外的阳光,透过窗棂,洒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我看着她,心里的某个地方,一下子就软了。
什么潜力股,什么投资。
我只知道,眼前这个女人,是我陈安的妻。
是我这辈子,最珍贵的,独一无二的,永远也算不清的……
甜蜜的账。
我走过去,从后面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
她身子僵了一下,但没有推开我。
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,看着她手里的针线,在她耳边轻声说:
“娘子,这本账,你得算一辈子了。”
她的脸,红得像天边的晚霞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24:32